鱼叔讲故事。这次要讲的故事，是从老满大哥那里得来的。
大年初二，我们一家人去他那边玩，他高兴得要命，非要给闲闲闲弄个糖兔子，结果弄了半天，怎么也弄不成，还把手给烫了。
后来又把从前烤肉的家伙弄出来，非要在大院子里烧烤，北京那二天奇冷，冻了我个半死，好容易烤了点儿，我就赶着他进屋喝酒去了。
结果他又嫌人少，不热闹，就把张老叫了过来。张老见我在，就叫了一个人，说这人吧，有不少故事，可以给我提供点儿素材。
张老说，这个人姓王，我们都叫他老王头，老王头这人吧，有点儿故事。他闯过关东，当过胡子（土匪），还做过几年道士，他有一个老女儿，差不多七十多岁，前些年也去世了，你想想他有多大了？
他这个岁数，眼不花，耳不聋，还爱喝酒，一天三顿，一顿斤半，简直就是个神仙。
他让我和老王头好好聊聊，他肚子里肯定有好故事。
老王头听说有酒喝，乐颠颠地来了，屁股还没坐稳，自己先倒了一小盅酒，滋溜一下喝下去，说：这酒好哇，茅台！可惜年份不够，还是有点儿燥了！
说完自己又去倒酒。
老满心疼酒（这酒是我拎过来送他的，他和张老各一箱），赶紧按住他，说：别介儿啊，老王头，你还懂茅台？
老王头不以为然：我之前当道士时，给贵州一个大户人家看过风水，当时这东西当水喝！
我赶紧问他：你还当过道士？
他说：当过。当时没饭吃嘛，讨饭又讨不到，出家还能混口饭吃。当和尚要剃头，还不能喝酒吃肉，还是道士（正一派）自在，肉也吃得，酒也喝得，还能结婚生孩子！
我问他：你就一直当道士？
他叹气说：要能一直当道士就好了，后来千不该玩不该，被人骗到东北看风水，结果风水没看成，那户人家被山上的胡子端了。胡子见我懂点儿风水，就把我掠去做了个狗头军师，哎！
我问：后来呢？
他说：后来嘛，后来解放军去东北剿匪，把我们给抓了，后来关了大半年，审来审去，发现我确实没犯过什么大问题，手底下也没有人命（还救过几个人），就把我给放了。
我有些灰心，说：就这点儿事啊，有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怪事？
他喝得两眼通红，眯着眼说：怪事？人死而复生算不算？
我赶紧给他倒满酒，说：算！太算了！你好好讲讲！
他滋溜一口喝光了酒，眯着眼讲了这个故事。
他说的死而复生，也叫再生人，就是类似轮回人这种。
这种我们其实也讲过好多次了，比如上海我那个朋友遇到的轮回的妻子，以及那个愿意天价请我吃饭，给我讲述自己有前世记忆的香港人，还有在南京听到的恍惚有前世记忆的女人。
不过老王头讲的这个，和他们讲的都不一样。
因为那些人讲的，都是类似轮回人，也就是人死后，下一世又转生回来，还保留了前一世的记忆。
但是老王头讲的这个，就是这一世死去的人，又活了过来。
是的，按照老王头的说法，这是一个从墓穴里爬出来的活鬼。
他说，他是四川人，四川康定的，属于藏区。康定的汉子，溜溜的情歌，那边的人漂亮，也多情，有时候遇到心仪的男子，就会以身相许，甚至跟他浪迹天涯。
当时他们家一个邻居，是一个很漂亮的藏族姑娘，就这样和路过的旅人发生了感情，旅人走后给他留下了一条项链，说等这趟生意做完后，就回来娶她。
后来旅人当然没回来，姑娘肚子却大了，她执意要生下孩子等他，愿意独自把孩子拉扯他。
但是在高原上，一个单身女人拉扯一个孩子，哪有那么容易，后来因为过度的劳累和贫穷，女人的身体就垮了，在她临终前，就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了老王头，希望他能带大他。
老王头当时虽然做了道士，但是手里却有两个钱，还娶了个媳妇，生了个女儿，和这个男孩差不多大，想着算了，好歹是一条人命，一个娃娃是哄，两个也是带，干脆就一起带吧。从此两个孩子就放在了一起，渐渐长大了，也相当于青梅竹马了。
长大后，那个男孩也跟他学了点儿科仪法事，也做了道士，成天跟在老王头屁股后面，跟着做法事，看阴宅，也赚了点儿钱。
当时老王头就跟他说，小牛子（男孩名字），等你存够了钱，就让你娶了英子（他女儿），然后打算带他赚一笔大钱，就是去东北那次。
老王头说，这个小牛子命不好，当时胡子下山，到处乱放枪，老王头拉着他就往地上趴，结果他却趴在了一个石碾子上，成了活靶子，被胡子一刀从屁股捅进去，在肚子上豁开一个大口子，当场就肠子流了下来，死掉了。
后来老王头跟胡子上山前，专门跪下求匪首，说这孩子跟着他十几年，希望能给他埋葬了。埋葬了他以后，才跟着胡子上山。
他说，他跟胡子上山后第四年，剿匪就来了，他被关了大半年后，就发了他一套衣服，给了他一点儿盘缠，放他回家了。
他说，他当时一路摸着回到了康定，好容易找到了女儿。两个感慨了一番，就说起小牛子的事情。
女儿自小和他一起长大，临走前也相当于定了亲，所以她听到这个噩耗，也觉得天昏地转，泪流满面。
老王头也说，他自小喜欢你，你且去给他烧一刀纸，送他一程吧。
结果老王头怎么也没想到，就这一刀纸，却引起了一起恐怖至极的事件来。
他说，烧纸后几天，他就发现女儿有点儿不对劲，老是有些魂不守舍的，晚上也老不敢睡觉，偶尔半夜还在屋子哭几声。
他后来问了问，结果女儿就说了一个秘密。
她说的第一句话，就把老王头给吓住了。
她说：爹，小牛子好像回来了。
他开始一愣：小牛子，哪个小牛子？
女儿定定地看着他。
他猛然回过神来：卧槽，感情女儿说的是那个已经死去四年的小牛子啊！
女儿跟他说，上次给小牛子上坟时，她也落了泪，说你这个苦命的人啊，我都想好了要嫁给你了，你怎么却死在外地了呢？！你要是真能活着回来啊，我还真就嫁给你了！
然后当晚回去，她就做了个梦，梦到小牛子仿佛还是年轻的模样，和她在一起捉鱼、放羊，最后天黑了，她要回家了，她拉着小牛子的手要往家走，小牛子却微笑着往后退，退到了黑暗中。
她在梦中醒来，又流了好多泪，想着小牛子该是轮回去了吧。
悲伤的时候没有延续过久，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，但是没想到，有一天她在门口晒衣服，就遇到了小牛子。
她很确定，自己遇到的不是什么很像小牛子的男人，或者出现了幻觉，她遇到的就是真真切切的小牛子，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小牛子，那个跟随父亲当道士的小牛子！
不过她有些奇怪的是，这个小牛子见到她，倒是没有惊喜，也没有躲避，而是给她摆了摆手，像是在路边随便看到了一个熟人，顺手打了个招呼这样。
当时英子已经完全傻住了，就呆呆地站在那里，看着小牛子若无其事地给她打了个招呼，仿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，慢慢走远了。
她后来又看到了小牛子一次，这次是远远地看到他蹲在河边，仿佛在研究溪水，或者溪水里的鱼，有一种超然的距离感。
她犹豫了几天，终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。
她怀疑，这个小牛子是个鬼，是来找她的。
老王头也觉得不可思议，一个人已经死了，而且已经死了四年了，又怎么可能重新复活了呢？而且即便是重新复活了，怎么又会不第一时间来找他们呢？
他越想越觉得不对，决定先去找小牛子，看看这个家伙到底是人是鬼。
他很快找到了小牛子，先给他绑了，放在大日头底下暴晒，又给他灌雄黄酒，灌朱砂，最后还用桃木枝狠狠抽了他一顿，发现都没事，没变成僵尸，也没变成恶鬼妖怪！
他又扒开他的衣服，给他验了验当年的伤，发现他身上中刀的伤口都在（屁股上和肚子上的贯穿伤），早就长好了。
老王头最后反复盘问了他，小牛子对于自己小时候的事情，以及他们做道士时遇到的事情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错不了，这个就是小牛子，不是什么恶灵附身，也不是什么妖怪幻化的，就是全须全尾的小牛子！
关于小牛子如何会死而复生，他自己也不清楚，他仿佛迷迷糊糊就有了意识，然后就慢慢从坟地里爬了出来，开始意识是混沌的，只知道要往四川走，后来越来越清楚，想起了好多从前的事情。
老王头想了想，还是把他接回家，又仔细观察了他半年，发现他的确是个人，不是个鬼，才终于放下心来。
既然小牛子又活过来了，英子也期期艾艾表示，自己还是愿意嫁给他，于是他就找时间给他们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，三个人就这样过日子了。
就这样过了好多年，那些年国家也乱糟糟的，各种运动，各种口号，老王头也因为之前做过道士，被当成牛鬼蛇神批斗过几次，好在他们地处偏僻，运动就是一阵风，熬过去就好了。
后来运动渐渐结束了，社会又恢复了正常，老王头也开始重操旧业，又带着小牛子出去跑业务，做法事，他和小牛子接触得多了，也发现这个小牛子看似和之前一样，但是他还是发现了一点儿区别。
有一天，他们两人去邻村做法事，完事后已经是晚上了，他们两个连夜往家里赶，那天是个月圆夜，月光清亮，远处巍峨的群山，白亮的溪水，有只小狐狸蹲在河边好奇地看着他们。
这时候，小牛子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。
这句话初听没什么，后来老王头越想越不对劲儿。
小牛子那句话是：原来这就是人间啊！
老王头开始偷偷留意小牛子，他发现和之前相比，现在的小牛子话少了，他喜欢一个人出去走走，也没什么目的，就是到处闲逛，而且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，有时候他还会去周围的道观、寺院坐一坐，偶尔和他们聊几句。
老王头还专门问了道士、和尚，小牛子和他们聊什么，他们说也没聊什么，就是随便问问一些教义什么的，挺无聊的问题。
后来有一年，寺院来了一个名气很大的老和尚，小牛子过去和他聊了聊，聊完后，老和尚面色大变，把自己关在了禅房里，当天晚上就坐化了，留下了一句佛偈：“因果不存，循环已失，此生空过，后悔难追。”
老王头大骇，连夜搬了家，居家迁往了北京。
到了北京，小牛子也无所谓，继续在外面闲逛。
当时已经是80年代末了，当时北京的古董市场还没兴起，著名的潘家园旧货市场还叫潘家窑，不过在当时，已经有了一些古董交易的雏形，好多人会把一些旧货摆在土坡上，悄悄售卖。
小牛子喜欢过去看这些旧货，不过他只看不买，经常背着手走过去，有时候拿起一件东西，然后放下。
后来就有人发现，凡是小牛子拿起来看的东西，都是特别牛的东西。别说拿起来看了，哪怕是他多看两眼的东西，都很不错。
所以当时好多人跟在他屁股后面，只要看他多看了两眼什么东西，立刻就买下来（老王头感慨，当时最喜欢跟在他后面捡漏的人，成了现在鼎鼎大名的收藏家，据说还搞了个博物馆）。
不过小牛子的厉害之处，还不光是捡漏。
他有一次和老王头去一家博物馆，老王头就问他，这家博物馆的东西怎么样？
他淡淡地说，好多都是假的。
当时博物馆的解说员就特别生气，说你也看看我们是什么级别的博物馆，能有假东西？
小牛子也不解释，他随意指了几件展品，说这件、这件、这件，还有那些，都是假的。
解说员更加生气了，拉住他不让他走，非要让他给博物馆道歉。
事情惊动了馆长，馆长看了看他说的几件展品，当时就尴尬了，他低声说“小兄弟，能否去我办公室坐会儿。”
到了办公室，馆长给他泡了好茶，尴尬地说，那几件展品的确有点儿问题，不过他也是没办法，都说京官难当，他这个京馆也难当啊！
他说，首先是因为一些国宝，有些被外国人掠走了，又不能对外宣布，只能放一个赝品。还有京城嘛，天子脚下，谁也得罪不起，有时候遇到一个不讲规矩的领导，看上某个展品，说这个不错，拿回去玩玩，就没有影了！
末了，馆长表示能否聘请小牛子先生做他们博物馆的内部研究院，专门负责鉴定古物真假？
小牛子摇摇头，走了。
老王头才知道自己女婿有这个本事，就急急火火跟他说，早知道他有这个本事，能看出来古董真假，还苦巴巴做啥道士啊，两个人直接做古董贩子得了！
没想到，小牛子却说，他不是“看”的，是“感觉”到的。
不过他虽然能感觉到，却不能用他牟利。
老王头就急了，问他为啥？
小牛子最后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：我不能破坏人间的平衡。
老王头就不理解了。
老王头也偷偷问了女儿，这个小牛子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？
他女儿就说，没什么异常的呀，就是有时候会说一些怪话。
老王头赶紧问他，说的什么怪话？
女儿就说，他有一次问我，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？
老王头问，你怎么说？
女儿就说，我就跟他扯嘛，我说，你能不能让我永远不死啊？
小牛子犹豫了一下，说，这个恐怕不行。
女儿就笑了，说那你就让我父亲长命百岁吧。
小牛子点点头，这个很简单。
老王头说到这里，抬起头问我们：你们觉得我今年多大了？
我们在心里算了算，老王头说他在东北遇到过剿匪。东北剿匪是四十年代，他那时候女儿都老大了，这么算算，他应该都过百岁了。
我吓了一跳，看了看老满他们，他们两个微微点点头，意思是他的确是这个年纪。
老王头又喝了一杯酒，继续说，又过了好久，女儿也去世了，他就和女婿一起过。他那个女婿还是像从前一样，无欲无求，喜欢到处游逛，只是离家的时候越来越长，老王头有个预感，他某一天出去后，就不会回来了。
女儿死了，也没留下孩子，老王头自己孤身一人，也经历了太多的世事沧桑，心也渐渐淡了，开始喜欢喝酒，偶尔也和小牛子喝二杯，他也知道了这个女婿不是凡人，也会聊一些很玄的问题。
比如他问女婿，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佛妖怪，有没有传说中的神仙？
小牛子就说，这要看你如何理解了。
他问，什么意思？
小牛子说，譬如你在一家养鸡场工作，每天喂鸡，鸡喂大了就宰杀。在这些鸡看来，你能决定它们的生死存亡，那你就是神仙了。
老王头又问他，这么说喂鸡的人最厉害？
小牛子摇摇头，这些鸡不明白更大的规则。那就是，喂鸡的人要听养鸡场老板的指令，他让你杀，你才能杀。
老王头点点头，说有道理，看来真正的神仙是养鸡场老板。
小牛子还是摇摇头，说如果来了一个城管，说你养鸡破坏环境，或者来了一个防疫站的人，说鸡有传染病，必须扑杀，那你就要杀掉它。
老王头点点头，说有道理，看来还是政府厉害！
小牛子就笑了。
老王头就问他，那你属于政府的人吗？
小牛子摇摇头，还有更高层次的人。
老王头就问，上面还有？
小牛子淡淡地说，还有制定规则的人。
老王头就问他，那你是什么人？
小牛子笑而不答。
后来有一天，有人过来找小牛子，那个人穿着一身古装，手里摇着一把扇子，脸上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嘲讽色，和谁都不说话。
小牛子笑了笑，就跟他走了。
老王头看着他们，越走越远，人也越走越高，仿佛走到了天上，后来慢慢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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